□尹启宝/口述 本报记者 王薇/整理
1989年腊月,玛纳斯县南山牧场,寒风凛冽如刀割,我裹紧棉衣蹲在雪地里,手心全是汗, 一只来自澳大利亚的萨福克母羊在艰难生产,两个钟头过去,小羊羔却迟迟不肯降临。
马灯昏黄的光在圈舍里摇曳,映照着哈萨克族老乡焦虑的面孔,我的心也直发紧。直到听到小羊羔微弱的咩叫,大家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那时候谁能想到,30多年后,这些漂洋过海的“外来户”——萨福克羊,成为许多人发家致富的“摇钱树”。
我叫尹启宝,1982年从石河子农学院(现已并入石河子大学)畜牧专业毕业,便一头扎进了山沟沟,在玛纳斯县最偏远的南山国营牧场畜牧兽医站,成了一名畜牧技术员。
2004年,我调到玛纳斯县动物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直到2020年退休,这一生都奉献给了种羊生产管理、繁殖育种和疾病防控事业。
同行们尊称我为“萨福克羊之父”,而哈萨克族老乡们更爱叫我 “乔尹”——在哈萨克语里,是“生铁”的意思,说我像生铁一般坚硬,再大的困难也压不垮。
初驯“洋羊”
36年前,自治区畜牧厅从澳大利亚引进271只萨福克肉羊种羊,繁育地点就选在玛纳斯县南山牧场。我的使命,便是将这271颗“希望的种子”,通过本地纯繁、继代选育以及风土驯化,培育出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纯种玛纳斯萨福克羊,让萨福克羊家族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发展壮大。
萨福克羊原产于英国,具备耐寒耐旱的特性,生长速度快,肉质上乘。然而,玛纳斯南山地区海拔较高、昼夜温差大,这些娇贵的“洋宝贝”能否适应这里的环境呢?我心里打鼓,却也憋着一股劲。
我和同事们从春天进南山牧场,赶着羊群转场到春夏草场,这一待就是整整3个月。
转场时的艰难场景,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。早春的寒流裹挟着雪花呼啸而来,气温骤降至零下15摄氏度,羊群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。仅仅70公里的路程,我们却整整走了7天。
遇到母羊生产,我跪在冰碴子里给它助产,手指冻得发僵就往怀里揣揣,等把湿漉漉的羊羔捧出来时,棉裤早已冻成了冰壳子。
天气转暖了,我们还裹着棉衣。夜里的羊圈简陋得四面漏风,刚产下的羊羔冻得直哆嗦,我们就架起火炉子,把它揣进怀里焐着。
最让人揪心的是,转场途中有的母羊难产,羊羔生下来就没了气息。我抱着冰冷的小家伙蹲在帐篷外哭了半天,同事递来的干馕塞在嘴里,比砂石还硌得慌。那批180只羊羔,到秋天只剩下110只,每一只都像我亲手拉扯大的娃娃。
攻克繁难
这批萨福克羊“娇气”得很,夏天热得直喘粗气,冬天冷得不肯吃草,最要命的是繁殖周期乱得没规律。
没规律就要找出规律来。我在帐篷里支起小桌子,白天跟着羊群转场,晚上点着马灯记数据,终于摸出了门道,我通过光照调控和药物辅助,能让萨福克羊实现“两年三产”。
这个发现让牧场炸开了锅。以前本地羊一年才产一胎,萨福克羊两年能产三胎,一只母羊一年中能多带来300元收入,牧民们算起账来,脸上全是笑意。
1992年,我光荣入党,面对党旗庄严宣誓,决心要让萨福克羊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根,让乡亲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。
玛纳斯县南部山区四季气候变化显著,换季是牲畜患病的高发期。只要牧民有需求,打个电话我就立马赶过去。
有一年夏天的晚上,我赶公羊去配种,离牧场还有5公里,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我让同事到牧民家里借宿,自己留在河坝看羊。我把羊群赶到拐弯处,用石头和木头搭了个简易围栏,挡住羊群不让它们乱跑。
夜里冷得睡不着,我捡了些干树枝生火。火苗蹿起来的时候,才发现身后的石头缝里有堆狼粪。这一夜过得比一年还长,我抱着一根粗木棍坐在火堆旁,眼皮打架了就往脸上抹把河水提神。
天蒙蒙亮,一位牧民找过来,看见我就骂:“你这人胆真大,命都不要了?” 我指着安然无恙的羊群欣慰地回应:“羊在,我就在。”
2003年,我妻子被查出鼻咽癌,女儿在电话里哭着说:“爸,你咋不回来?”可那时正是萨福克羊胚胎移植的关键期,根本离不开人,我愧疚地对女儿说:“爸忙完这阵就回。”
5年后,妻子去世了。她照顾我瘫痪在床的父母10年,把两个女儿拉扯大,我亏欠她的太多,经常为此自责。女儿们懂事,反倒安慰我,但并没有减轻我的愧疚。
一生无悔
经过多年的本土驯化培育,萨福克羊已成为玛纳斯县及周边地区肉羊产业的主导品种。2013年,玛纳斯县成功申报为“中国萨福克之乡”,还完成了“中玛萨福克羊”商标注册和玛纳斯萨福克羊农产品地理标志认证。
如今,玛纳斯县已成为全国最大的萨福克羊种源基地之一。今年,萨福克羊占全县绵羊总量的25%。
我牵头培育出的玛纳斯萨福克羊,保持了味美多汁、肉质鲜嫩、香气浓郁的特点,达到了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粮农组织推荐的高档羊肉品质要求。多年来,我为农牧民开展了数百场培训,给上万人传授萨福克羊养殖技术。
2020年退休那年,我被评为自治区先进工作者。有人问我,当年跟你同批的大学生好多人都当了领导,你后悔吗?我指着牧场里奔跑的萨福克羊笑着回答:“你看它们多壮实,这就是我的业绩。”
现在,我的两个女儿在单位都是骨干,很优秀,也不用我操心了。我在一家公司当技术顾问,只要身体允许,就想一直干到干不动为止。
干了30多年,天天跟羊打交道,我亲眼见证了玛纳斯县畜牧产业的巨大变迁。从过去靠天养畜、靠田吃饭,到后来牧民定居舍饲圈养和放牧结合,再到如今的规模化养殖、机械化养殖,加上人工授精、绵羊胚胎移植等畜牧业技术的应用,不仅打破了羊一年一产的繁育规律,实现了“两年三产”,还大大提高了养殖效益。
这辈子我就干了一件事,管了一辈子羊。别人说我傻,可我觉得值。当牧民一家家盖起砖瓦房,孩子们都能去县城上学,家家户户飘出奶茶香时,他们还会亲切地喊我一声“乔尹”。这声称呼,比任何荣誉都珍贵。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:“我就算生铁锈蚀成渣,也要为乡土乡亲尽力,无怨无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