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丁万兵
蝉鸣褪去、凉意渐袭的九月,总带着些特别的温柔和期待。窗外的白蜡树影筛过阳光,落在案头那几本笔记本上。又到教师节了,迎着那束无数次从不同单位的办公室里照亮过我的光亮,信步走到文件档案柜前,依旧精准地从那些泛黄的教案本扉页里、类似书签的绸带停留处,找到夹着几张学生手写的诗稿,字迹稚嫩却滚烫。恍惚间,竟已在三尺讲台前站了近四十载,从十八岁骑着二八大杠“飞鸽”自行车、每天往返两个十三公里路程,攥着粉笔手发抖、却可以在学生的作业本上骄傲地挥洒出一个个“优”字的精神小伙,到如今鬓角染霜仍愿捧着书本与学生谈诗的老教育工作者,教师节于我,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节日符号,而是串起岁月、映着成长的一串珍珠,每一颗都闪着不同时代的光。
多年前,师范毕业的我,在新疆的秋天特有的舒适感、松弛感中,来到新建刚刚半年的一所村小——校园中间一条头南尾北的土路,空旷的四周由铁栅栏围起尽显质朴,红砖墙、灰房顶的八大间教室,钢窗木门上玻璃干净。当时尚未统一校服,孩子们个别还穿着打补丁的衣裳,但都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。那时的我,比班里最大的学生也只大七八岁,连“教书育人”四个字的分量都不能掂量得清。白天领着孩子们学《刻舟求剑》、背《枫桥夜泊》,晚上在灯下批改作业、用心备课。三年后完成自学考试拿到大专文凭的我又先后去了村里的中学、县城的小学,五年时光像山间的溪流,匆匆淌过。那时的教师节,远没有如今这般热闹、隆重,偶尔学校会放半天假,或是发一个笔记本、搪瓷茶缸作为慰问,我从未细想过这个节日背后藏着怎样的意义——或许是因为自己尚在懵懂摸索,连如何把知识讲得清楚都要反复琢磨,更遑论思考“教师”二字承载的使命。现在想来,那段时光虽质朴,却为我埋下了“爱学生”的种子,只是那时的我,还未懂得如何用更丰盈的方式,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。
工作的第六年,我调入县城中学教初中,恰逢上世纪九十年代初。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,校园里也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——学生们穿着整齐的校服,书包里装着《读者文摘》和《青年文摘》,课下会围着我讨论《水浒传》《西游记》,也会聊金庸的武打小说、琼瑶的言情小说,追问外面世界的模样。他们求知若渴的眼神,像一束光,照亮了我对“教育”的新思考。那年秋季开学早,离教师节还有半个月,校园里就挂起了彩带,宣传栏里贴满了学生画的“我的老师”,感觉连空气中都飘着喜庆、热闹的气息。我忽然想,何不让语文课与教师节撞个满怀?于是在课堂上提议:“同学们,咱们准备一周时间,为教师节献诗,好不好?”
没想到这个提议竟点燃了两个班学生的热情。活动那天,团干部们提前在会议室里摆放了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向日葵、万年青等,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“师恩如歌”。我先走上讲台,选了一首舒婷的《致橡树》,我告诉孩子们:“好的师生关系,不是依附,而是彼此照亮。老师愿做你身边的木棉,与你一同向上生长。”话音刚落,一班的班长站起来,捧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,轻声读起《园丁集》里的句子:“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,是那最好的选择了我。”他说:“老师就像园丁,不是选择最娇艳的花,而是用心浇灌每一棵幼苗,哪怕它长得慢些,也从不放弃。”
最让我动容的是一个叫小雨的姑娘,她的父母都是乡村教师。她说:“我总见爸爸深夜还在翻阅、批注学生写的周记,他说能从中看到真实的学生家庭情况、了解到学生们细微的心理变化;妈妈会把生病的学生带回家,给他们煮粥补养身体,耐心地补习落下的章节。他们从不说‘关爱学生’这四个字,却把每一个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。”
后来,这样的活动成了每年的约定,一届又一届学生用诗表达着对教师这个职业的理解,而我也在他们的分享里,慢慢懂得了“教学相长”的真正含义——不是我教会了他们什么,而是我们彼此陪伴,共同成长。
再后来,我来到地州级重点中学教高中,肩上的担子重了很多,要盯着学生的成绩。但每年教师节的“赞美诗”活动,从未中断。高中学生更懂事,他们会结合自己十几年的求学经历,诉说对教师更深的期待。有学生望着我,眼里满是敬佩:“老师,您就像杜甫笔下‘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’的春雨,不用高声说教,您批改作业时的认真、讲解难题时的耐心,早已悄悄刻在我们心里,这便是最好的言传身教。”还有学生在诗里写道:“孔丘循循善诱育三千弟子,您亦因材施教暖众生心。知我数学畏难,便逐题拆解;懂他偏爱文学,便荐书引路。您的智慧,从不是生硬灌输,而是如春风化雨,让知识自然生长。”
如今我在高校工作,与大学生相处,更能感受到思想碰撞的火花。他们会在师生恳谈会上,捧着典籍与博学的师长畅谈教育的真谛。有学生说自己遇到困惑,辅导员彻夜陪伴,轻声安抚,很容易就想起冰心的话:“有了爱,便有了一切。”一句“别怕,有我在”,抵得过千言万语的道理,这便是“乐教爱生、甘于奉献”的仁爱之心。真正的教育者,从不是停驻原地,而是在岁月里不断丰盈自己,用学识与热爱,点燃一届又一届学生的梦想。
转眼已近花甲之年,我的案头早已将一届届、一本本教案换成了如今一叠叠文件、一沓沓工作资料,身边的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,但我仍习惯每天睡前读几页书,仍愿意在与教学有关、与文学链接的场合,和孩子们讨论一首诗的意境、一个教育故事的价值。有人问我:“都要退休了,还这么深情笃厚啊!”我总会想起第一次站上讲台时,学生们那亮晶晶的眼睛,想起那些年教师节,孩子们写的诗、说的话。从最初的传授知识,到后来的培育品格,再到如今的守护梦想,教师的角色虽在变,但那份对学生的爱、对教育的执着,从未改变。